不堪回首的耻辱与梦魇
不堪回首的耻辱与梦魇
一个青年曾经的外贸经历
梁 雪 松
一 下海
1989年冬,家乡下了一场暴雪,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我思索的印迹。我做出了生命中一个重要决定:下海去外贸公司干!我在外贸的同学蛊惑道:经商做外贸好比在海滩上捡贝壳,遍地是金,捡不完的!父亲为我叹息,但最终未能阻止住一颗年轻的、想要闯荡的心。未来在我眼前似幻如梦,波光粼粼。经同学帮忙,我调到了中设进出口集团下属的一省级外贸公司。忆当年,“外贸”两字如光环闪烁,而外贸公司里的人曾受到一般人多少羡艳的目光洗礼!更不用说找个好对象了—–谈判,下馆子,坐飞机,穿牛仔裤,出国,买免税商品…现在想想,一个人年轻时是多么虚荣!
三个月的培训结束后,我顺利通过了全国外销员资格证书考试,开始了直接与外商打交道的过程。那时候做外贸业务非常正规和严肃,未获外销员资格证书的业务员一律不能从事业务谈判和出国,英文写就的传真字斟句酌,临发出去前还须主管经理审核,每笔业务的卷宗都分门别类精心保管。那年月是中国外贸人的黄金期,不像现在这样一个乱象,有资质没资质的,谁都可以对外报价,且价格越卖越低。
二 下工厂
我做的主打产品是轴承。常有人问,中国的轴承还能出口啊?在他们看来,国产轴承是卖不出去的。我说,在中低档次上有竞争力,主要是咱的价格低,同时许多国家早关闭了那些污染严重的工厂。中国人民不怕污染,引来很多外商投资建厂。外贸改制以后,工厂都有了自营进出口权,直接与外商谈判,价格也就越卖越低。90年代中期,世界轴承市场对进口的中国轴承不再以件数计价,价格低到以吨来计,中国原来苦心经营换来的一个牌子“TAM(天门)”成了垃圾货的象征。而像日本,人家在世界轴承市场占有非常高的比重,价格由其商会保护,一致对外。在这样的大背景下,外贸公司的日子可谓举步维艰,我多年来精心培养的客户逐个流失,剩下来的也多是些最会杀价的爷们。
我的一个生意伙伴是英国人,老头,很会砍价,人很精;还是个中国通。我们互发传真做生意将近三年,三年后的一个夏季,他来中国,我全程陪同他考察工厂。最后一天去了兰州一家轴承厂,当时我和他正在为一个合同的三美分价格相持不下。丰盛的午餐之后,我们在一个副厂长和车间主任的带领下,先参观了看上去有些破旧的装配车间和锻压车间。在钢球车间,机器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我们的话音,满身油污的工人手持钢钎,拨拉着炉内翻滚到地面上火红的钢圈,有些工人偶尔好奇地回过脸瞅一下我们。他们满脸乌黑,只有两只眼睛的转动,让人知道他们还是活物,昏暗的光线里弥漫着呛人的工业粉尘。我的讲解他一点也听不见。出了车间,在往厂办去的路上,我发现老头子看上去有些难过。闷了半天,他突然有些语塞地说,梁,你猜我刚才想到什么了?他其实并未等待我的回答。他说,他想起二战刚刚结束时,他在一个工厂当学徒的往事,他说,即使是在50多年前,他工作的环境和条件也要比现在看到的要好的多,他疑惑地问,为什么这里的工人不戴健康保护装置,他没想到的是,这个工厂工人月薪还不到100美元。他说,梁,算了,我接受你的报价,不再坚持压那3美分了…
三 参展广交会
我参加广交会是在90年代初,当时广州已成中国最为发达和开放之埠。在其他城市的出租车还是凤毛麟角之时,广州街头潮水般的“的士”已变成一道风景,广东话风靡全国。参展之余,大家都会忙里偷闲地去广州市的北京路、海印桥、高低街、白马市场采购走私的各种水货:手表、倒带机、电动剃须刀等等,满载而归!工作上,我不敢有丝毫马虎,馆内馆外忙前忙后,回到公司,看到收集来的客户名片时,想到一笔笔生意就这样开展,很有成就感。我负责的业务量也是突飞猛进,得到了领导的一致好评,不久我就升任为业务部经理,其后连续14届参展广交会,在公司被称为“老广交”。
有一年广交会上发生的一幕,让我永远心痛。一天下午,我们摊位上来了一个荷兰商人,他一手拉一个沉甸甸的样品箱,一手捏着计算器,嘴里还噙着一支笔,他这行头让人不敢小觑。来者站在摊位前扫视货架上的展品,公司的副总和我有点儿喜出望外,急忙招呼他坐下谈,其他在场的人已认定大生意来了。但他并未理睬我们的热情。他走近货架,从中取下两把刀具,扔在谈判桌上,然后把一只脚踏在拉给他的座椅上。“请报最优价,我要定两个货柜!”他自大地说。这一举动把我和所有的同事惊呆了!副总也有些挂不住。这小子竟将搬给他坐的折叠椅踩在脚下。怒火在我胸中燃烧,货架上摆满各种刀具样品,我盯着那些铁器,周身在打冷颤,有些冰火两重天之感。副总使劲给我递眼色,又张罗着让我给对方倒杯水喝。之后,他命令我报价,因为这个产品由我负责。我回过神来,拿起计算器算出价格。这猪头不无傲慢地说,他是欧洲最大的手工具批发商,一年从中国吃100多个货柜。他嫌我报价过高,临走前留下名片,约请我当晚九点半到他住的宾馆再谈。他一起身,其他摊位的人员就跟了上去,抢着递名片拉生意!
接下来,不愉快在继续!副总开始劈头盖脸对我洗脑:人家可是大客户呀,踩椅子算什么?就是踩在你身上,也得给我忍着,好不容易人家对你的产品感冒,你却故意报老高的价格,意气用事,我们还没有资格跟人家玩“脾气”,你没个组织观念,懂吗?爱国?尊严?那能当饭吃?顶个球用!我洗耳恭听,他也挺不容易的,上一趟广交会签不上订单,回去咋向老总及上面交差呢!
当晚,副总生怕我不愿去赴约,专门派一个业务员与我前往。夜晚的广州灯红酒绿,霓虹灯闪烁着虚幻和欲望,一派南国繁忙的景色。到了宾馆的大厅里,首先看到的是大厅一处的十几个壁挂式电话机下面,站立着一排年轻貌美的“鸡”,个个袒胸露乳,穿着暴露,手持电话机话筒,向这个宾馆每个入住的外商房间里挂电化揽活儿。我们来到了楼层,一溜深红色的羊毛地毯通向各客房。在通道一侧的会客区的沙发上,还坐着好几位内地工厂的厂长,他们早在我们之前等候约见,这是我没料到的。这价格可怎么报啊,工厂的报价比我们专业外贸公司报的低很多!我最后步入他房间时已很晚。令人恶心的是,他的房间里竟有两个“鸡”!她们露着大腿,慵懒地坐在硕大的床上摆弄扑克。他陷在沙发里,告诉我谈话在一刻钟内完成,并递过一块瑞士机械表给我,说是礼物!我的手心里盛出了汗,这个蠢货居然带着在当地招来的妓女在客房里与中国人谈生意,而刚才那几位厂长对他毕恭毕敬,像见了主子一般,他们给他的价格居然比我要低百分之二十!
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,彻夜失眠了…
四 出国
我第一次出国的经历是两个字:受辱!我后来对公司的人开玩笑说,想要受辱,就去出国!我原来以为,蒙羞与受辱是旧中国的事。我知道许多同胞遇到同样经历时,大多选择的是忍气吞声或事后骂娘或打老婆。
第一次出国拜访客户,别提有多激动!陪同的是公司的老总,我即是业务员又兼翻译。我们乘坐汉莎航空公司的波音747,首飞苏黎世。经过12个小时的长途飞行,到达苏黎世国际机场。梦靥从此刻开始,瑞士海关的警察在办入境手续时,强行扣留了我们的护照,说等我们离境时再返还。此前,在登机后我的护照已经被我的老总“没收”,其意是防范业务员到了国外只身“投敌叛国”,因为常有这种事儿发生。没想到现在人家把我们的这个玩意包括老总的全“没收”了!几经交涉都没有成功。对方扣押重要身份证件,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当成偷渡客对待,尽管他们没有这样说。老总说算了,没有阻挡我们入境已经不错了,反正还会还给你,这种事他经历的多了。瑞士,这个在我心中曾经美丽的国家在那一刻坍塌了。
第二天我们拜访客户,之后乘机飞往第二站罗马。
罗马的经历可谓令人发指!以前只听说起美国海关如何刁难甚至殴打中国人,没想到意大利海关会上演另一种风味的“剧目”。当天到罗马机场去接机的是一位早年移居该国的华人周女士,飞机到达后,她在机场候机厅内足足等了两个小时,就是不见我们的踪影。
我们下机后排队办理出关手续,意大利警察看到我们所持的中国护照后,不由分说将我们从队伍里“清理”出来,我们被带到机场海关的一个小房间里,里面站着七八个衣冠不整的黑人和南亚一带那种肤色的人。“咣”一声,门被锁上了,这一切来的如此突然。看样子,偷渡客是中国人的代名词!接下来的半个小时,无人出声。老总说等等看吧,但什么也没等到。我抑制住愤怒与不安,走近那扇铁门,焦躁地敲了几下。敲击引来了两个警察,老总向我摆手示意,生怕我捅了马蜂窝。我说是他们不对,为什么平白无故把人关在这个黑屋子里。警察怒视着我,我用英语质问:我们的签证是贵国驻华使馆签发的,凭什么扣人,也不见你们来解释。我的声音越来越大,老总没想到我发这么大火,本来应该是他发火,我没有资格发火,可老总半句英语都不会呀!老总非常恼怒地看着我,想阻止我,但为时已晚,他只能无助地领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滋味。两个警察听不懂英文,没等我说完,就出了门,不一会,带来一个懂英文的家伙,我重复了刚才的话,以外交部长的口吻抗议他们的行为。没想到我说完后,他看了一下两本护照,然后递给我说,你们可以走了!老总也没料到这一突然的变化。他是个老江湖,到过30个以上的国家;他说到穷国好办些,到这些发达国家,都狗眼看人,也怪国人不争气,到了异国,总要绞尽脑汁滞留不归。周女士听后大骂一通,说碰上这种事就要据理力争,洋人都是欺软怕硬的。
接下来的几天里,我们去了威尼斯,帕多瓦,都灵,并在米兰坐上了开往德国科隆的火车。但愿飞驰的火车把胸中的不快带走,我已有些强迫症了。好在坐在同一个座位上的一对丹麦夫妇与我们友好地聊着,他们起初把我们当成了日本人,听说是从中国大陆出来到欧洲做外贸生意,吃惊的直张嘴。意大利的火车高速正点,每站都只停1分多钟,全程电脑控制。火车开出近3个小时后,到达了与德国接壤的城市科莫。看到科莫这个城市,觉到很亲近,因为我曾在电视转播中看过科莫对米兰的足球比赛。
火车停在了这个边境车站,上来了一队警察。警察对满车厢的欧洲人只是随意的检查了一番证件,走到我们跟前时,将护照翻来覆去看了个遍,又盘问许多。我注意到全车厢的老外都盯着我们看,同座的丹麦人也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,我们就像小偷一般。我已预感到可怕的事情又要来临。果然,警察用礼貌但不容置疑的声音说,你们必须下车,即使你们所持的护照上有意、德、法等国大使签发的签证;你们必须从空中过,不能从陆地过!我问他,从空中过是何意,他说就是坐飞机!他担心我们在入境德国某一车站后溜走,并举出多个中国人“不光彩”的例子,又补充说,原路返回到米兰的火车购票款由他们来负担。火车在这个站停留了足有20分钟,我问他我们就是要到德国去,坐飞机到德国后去就不怕“溜走吗”?僵持中,车厢里的人们窃窃私语。王八蛋们瞎了眼睛,存心折磨和陷害我们,没有任何回旋的口气。
我搬起两个沉重的行李箱,下了车,火车开动。那一队警察尾随我们,生怕我们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似的。过一会,一中年女人已买回来两张半小时后开往米兰的回程票,递给我们。一趟火车准时到站,我们艰难的登上了返回米兰的列车,那一刻,心中不知是恨是恼还是什么…
我们辗转折腾,身心俱疲,总算在当晚买上了一班飞往德国科隆的机票,但意大利警察仍在起劲儿地玩猫捉老鼠的游戏,在办理出境手续时,一个混血种杂种警官问我们是否有足够的钱按期返回中国,我把随身携带的三千美元旅行支票狠狠摔在他面前,怒斥道这些钱可以让我往返五次,你们还有完没完!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,我发誓,我再也不会到这个狗娘养的国家来了!
到了汉堡时,夜已深,但我的老总阴沉沉的脸色使我害怕,一路上,他几乎是一言不发,他的沉默是我最为恐惧的。他憋了一路,终于发火了,真正的发火,怒火中烧。他顾不上全天的劳累,狠狠的收拾我:不要逞能,要注意自己的形象,自己的形象代表国家的形象,要遵守外事纪律,要…….
作于2008年冬 宁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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